临近腊月,便与岁终年末相去不远,农历新年的种种准备于此时悄然开幕,年味的酝酿越发深厚。乡间腊味总是更浓,特别是在有着中国“最美乡村”之誉的江西省婺源县,随着腊月的临近,古老而神秘的鼓点便于村野响起,紧密筹备的盛大傩仪与傩舞用以迎接新春的到来。
腊月行“傩”
傩,源于古老的原始祭礼,傩舞是祭祀活动傩仪中的舞蹈部分。原始傩舞中,舞者佩戴面具,一手持戈,一手持盾,奔向各个角落,跳跃舞打,边舞边“傩、傩、傩”地呼喊,搜寻不祥之物,以驱除疫鬼,祈求平安。后来傩舞发展成为兼具祭祀和娱乐的风俗活动,多于腊月、正月表演,也于民众生活的重要人生节点如开工、迁居、婚寿和祈福仪式中表演。
傩舞开始前的“请傩神”与傩面擦拭仪式
婺源傩舞,当地俗称“鬼舞”或“舞鬼”,多于腊月开始,农事暂告一段落后,农民为了感谢神灵带来一年的收获,祈求来年风调雨顺、五谷丰登,各种祭祀活动便逐一上演,以此来消灾免难、祈求上苍的赐福与庇佑。经漫长的民间生活演进,傩仪经加工、整理、提炼及与其他表演艺术精华融合,逐步形成具有地方特色的傩舞与傩戏。因婺源地处“山阻而弗车,水激而弗舟”的闭塞山区,受外界影响相对较少,其表演与艺术特性上仍保留了原有的古朴、粗犷、简练、夸张、传神的独特风格,因而显得弥足珍贵,被学术界称为“活着的化石”。婺源傩舞曾被选编入《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·江西卷》《中华舞蹈志·江西卷》等多种重要文献资料,2006年被列入国家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。
婺傩风采
据《礼记·月令》《吕氏春秋》等书记载,上古傩仪依时分为春傩、秋傩、冬傩三种形式,一般平民百姓只能参加岁末规模最大的冬傩。《论语·乡党》篇中的“乡人傩”,《礼记·郊特牲》中的“乡人裼”,都是岁末十二月庶民得以参加的傩仪。《论语·乡党》述:“乡人傩,孔子朝服立阼阶。”在孔子视野中,“乡人”指殷商旧裔具有血缘关系的“乡党”一族,在封建制度体系下发展为以“(乡)社”为中心的共同祭礼形态,体现出农耕祈年风调雨顺的主题内涵。宋代傩仪开始全面流布乡野,傩与腊(蜡)混融的“乡人傩”民俗已形成,正是在这种民俗礼仪发展背景之下,至明清时代,傩仪形成了以“社赛”为本体的各类戏剧表演形式。
婺源傩舞流传甚广,历史上曾有“三十六傩班,七十二狮班”之说,至今活跃区较广,主要分布于婺源县的中云镇、镇头镇、许村镇、秋口镇、沱川乡、段莘乡等,其中以秋口镇的长径村和段莘乡的庆源村两处保存状况较为良好,剧目最为完整与精彩。如《丞相操兵》《后羿射日》《魁星点斗》《孟姜女送寒衣》《开天辟地》等,内容既有表现迎神祛鬼,又有叙述神话故事、历史事件、民间传说等,相当丰富。每一剧目情节各异,因此面具角色多达200余个,多以樟木雕刻,以红、黄、蓝、白、黑五色勾画,造型夸张,有的甚至五官可活动,惟妙惟肖。乡民把傩面具奉为“神灵”,开橱和封存傩面具还有一套完整的尊祀仪式。
婺源傩舞《开天辟地》中的八十大王面具
婺源傩舞《丞相操兵》
婺源傩舞《孟姜女送寒衣》
婺源傩舞表演形式有独舞、双人舞、三人舞和群舞,舞蹈动作风格独特。如《丞相操兵》中多用步伐“上十字架”“中十字架”“下十字架”“操兵步”等,《太阳射月》中的“摸胡点”“单摸胡”“双摸胡”,还有《孟姜女送寒衣》中模拟女性舞步的“妮行步”等。这些动作多顺拐、屈膝、下沉、含胸、挺腹,沉而不懈、梗而不僵,不仅准确地传达人物个性,整体表演还保留着粗犷夸张的原始风貌。婺源傩舞表演遵循舞止曲终的原则,音乐伴奏由打击乐、曲牌和唱腔三个部分组成,有专用的锣鼓谱和曲牌。无论是舞蹈表演风格还是音乐节奏特色,都被完好地保存,是研究中国戏剧、舞蹈艺术难得的活资料。
追傩驱疫
婺源傩舞除去质朴的傩乐、傩舞之外,最为宝贵的部分便是延续至今“沿门逐疫”的风俗。宋代高承《事物纪原》称周时岁终的“索室逐疫”是“驱傩之始”,可见沿门逐疫是伴随着傩仪的产生而产生的,是民间傩仪中最早、最基本的形式之一。《周礼·夏官》记载方相氏驱疫仪式:“方相氏掌蒙熊皮,黄金四目,玄衣朱裳,执戈扬盾,师百隶而司傩,以索室驱疫。”这里的“索”是搜索之意,“索室逐疫”即在各房室中遍搜疫鬼而逐之。这种最原始、最基本的驱傩方式,在漫长的岁月中,经过与佛教、道教的交流和与迎神赛会、岁时节令的融合,而在民间生活中显得弥足珍贵。
长径村的“驱傩神班”,于每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举行“祛邪逐疫”仪式,《搭架》《追王》是其中最为热闹的两种内外相结合、民众共同参与的展演。《追王》由两位村民各扮演八十大王和小鬼,再由另一位熟悉全村路况的人穿平时装,手提药炉在前面引路,一路伴随锣鼓,挨家挨户地在各家堂前、房间、灶屋、猪栏、鸡圈等处用八十大王的“开山斧”(系樟木雕刻而成,斧上有龙凤图案,斧刃处用铜皮镶边)“别”(方言,刮、擦之意)几下或轻轻剁几下,再在户主家人头上“别”一下,保人畜兴旺、四季平安,表明祛疫灭灾。每家都会在堂屋桌上摆上一小碟芝麻、大米、茶叶、黄豆,等“别”完头后,表演者就取走碟中之物。这时,各家还会特地准备一个红包献给八十大王,感谢他保佑人畜平安、万事顺遂。最后,八十大王把小鬼引到村口,用开山斧“劈”死小鬼,再敲锣打鼓、焚香烧纸,把小鬼送至天界,一时人神共娱,热闹非凡。这种活动很受乡亲们推崇,每年春节前后在外务工的村民都要赶回来,一是为了和家人团聚,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求八十大王在其头上“别”去晦气,“别”去灾难,迎来新气象。
“追王”行进最激烈的环节是“炸桥”。村民家家户户的门前、桥梁、祠堂、巷道布下紧密联结的鞭炮,在傩班行进的路线上均挤站着远近村落围观的民众。一旦傩神行近,便点燃长长的鞭炮,一时火光闪耀,轰鸣声四起,傩班便在电闪雷鸣般的爆竹中奔跑起来。“炸桥”,便是指傩班到了跨于河上的板凳桥前,必须在狭窄的木桥上急速奔跑,勇敢地穿过炸开的鞭炮,充满了危险与挑战。当傩神矫健而急速地成功通过之后,全村老少便随之呼赞,认定在新的一年里定会顺风顺水顺意。在整个傩仪中,村民以充满着敬畏的心态,通过音乐、舞蹈、奉香、祈拜、竞技等仪式,与傩神亲近、嬉戏,家家户户均参与其中,气氛庄严、喜庆而热烈,上演着一场民间的狂欢。
爆竹中行进的傩班
“禳灾祈福”“向美向善”的民众心理是所有傩活动得以展开、进行,直至延续的基础。长径傩舞与傩仪,凝聚了傩文化所体现的宗教意识、民俗意识和审美意识,以整个生活着的村庄为舞台,与百姓日常生活仪轨紧密相联,才使婺傩至今仍有鲜活的生命力得以延续。
维系与传承
然而随着社会环境与生活方式的急剧变化,世世代代居住在婺源县的农民离开土地,大规模地向城市迁移,傩舞赖以生存的农耕土壤和“精神植被”日益退化。诸如随着身怀绝技、主持全套仪式、熟识唱诗咒语的老艺人离世,而年轻人对傩缺乏关注,传承后继无人,形成断层,这些都是十分令人焦虑的事。文化遗产的价值表现为不可替代性和不可再生性,一旦消失,复活与再生的可能微乎其微。
76岁的国家级传承人程金星(左一)与86岁的国家级传承人程长庆(右二)
今年86岁高龄的国家级传承人程长庆从年轻时便开始学傩、跳傩,成为国家级传承人后,便开始口传心授地教傩。如今他年事已高,却仍醉心于傩舞表演,一到年节,仍为每一次傩仪的筹办、举行、表演坐镇出力。他说:“如今村子里的年轻人为了生计,一过完春节就纷纷外出打工谋生,能学傩舞的不多,能坚持的更少之又少。”村里人都说,长径傩舞要趁程长庆健在传下去,因为他是唯一熟悉傩舞的所有剧目及音乐,且能掌握多种人物性格,演技娴熟逼真的老法师。在2018年婺源长径傩舞的仪程中,程长庆老人还在神采奕奕地司职鼓点,把他最爱的表演舞台让给了年轻人。
程长庆
戴上丞相李斯面具的程红卫准备表演傩舞《丞相操兵》
今年41岁的程红卫是傩舞团最年轻的成员,平日在家打理着一家乡村民宿。自小看着老一辈跳傩长大的他,突然产生了紧迫的责任感与继承的自觉。经过一年傩舞的培训,2018年的大年初二,他终于戴上了丞相李斯的面具,挑起了表演的大梁。在访谈中,他告诉笔者,自戴上面具的那一刻,心存前所未有的敬畏,仿佛与神灵一体,手舞足蹈之间犹如神明在操控。
如今古老的傩文化已然打开了世界之窗,婺源傩舞乃至整个中华傩文化身处全球非遗保护的语境中,在积极探寻适合的保护与发展路径,让这朵千年延续的奇葩于世界舞台绽放。
来源声明:
文·摄影|方云,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博士生,研究方向为民俗博物馆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
本文刊载于《典藏·古美术》中国版2018年12月刊。原标题:《咚咚傩鼓饯流年——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婺源傩舞》。